窦哥是个孤儿,父亲在他“呱呱”落地时,给他起了个连根倒的名字----窦铁蛋。父亲在他十岁时到山上开采石头,由于炸石头的那个炮眼是父亲点的,当其他石头塘口的炮都随着“轰轰”的响声炸开了的时候,唯独他点的炮眼哑了。
窦哥的父亲不听身边社员的劝阻,立马独自前去看个究竟,当他欲拔出炮眼里的雷管时,炸药随即就炸了,待人们喊着他的名字拼命跑到跟前时,只见窦哥父亲的头被崩起的石块削去了一半,血肉模糊惨不忍睹。
人们把窦哥的父亲抬进他家的院子,窦哥的母亲瞬间就瘫坐在丈夫的遗体旁,像疯了一样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地面,嚎啕大哭:“都是那10块钱!都是那10块钱给我们家招来的祸啊!”
这事发生在一九七〇年的初春,那一年窦哥刚满十岁。
三年后,窦哥的母亲改嫁到邻村的一户秦姓人家,窦哥除了跟随母亲也再无更好的去处。又过了两年,因窦哥的母亲始终忘不了前夫,有时说梦话都在喊前夫的名字,惹得秦家老老少少没一个待见她们娘俩,窦哥的母亲日渐憔悴终于一病不起,未到半年光景撒手西去。窦哥在把母亲下葬的当天就又回到原先的家里。
本来就不善言辞的窦哥,现在变得更加抑郁,十五岁的少年活脱脱像个饱经风霜老人,除了白天跟着生产队里的大人们挣四五个工分外,晚上是基本不出门的,村子里同他一般大小年龄的人喊他,他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。
窦哥凄惨的境况不知是谁递的话,传到了镇上食品站主任的耳朵里,主任心善,就叫人把窦哥找来,问他愿不愿意在食品站做个“临时工”。主任说:“我们食品站是桂花落叶----香棒。国营单位杀肥猪卖肥肉,就连剔下的猪骨头都是抢手货,你若来我这儿,我保准你天天嘴唇上都抹得油乎乎的,每个月还有17.65元的工资(当时调侃称为都西啦嗖),将来就是讨老婆,人家都会高看你一眼的,好多人找关系开后门,头都削尖了想到这儿来我都没答应。”
窦哥在食品站工作开始是清扫猪舍、喂猪兼门卫,再后来就帮着押运(收购的旺季,食品站将收购来的生猪用汽车运送到市食品公司),因我的父亲就是该食品站里的老职工,我经常到站里玩,一来二去,我们俩就混了个脸熟。
我天生就好动,舌头活络嘴皮子利索----话多,虽说是四年级的学生,但基本是没摸过书。整日里不是拿个弹弓打麻雀,就是推个铁环满地方瞎跑。窦哥也许是脱离了他原来困苦的环境,也许是我的天真与顽皮影响和清润了他那颗干涸的心田,因为窦哥只要看见了我就显得十分开心,脸上时常会露出久违的笑容。喜欢上一个人有时候还真不需要什么由头的。
那时候,我只要听说哪里有放电影的,就会缠着窦哥带我去,窦哥啥话不说,扛起一条长凳子就走。若是夏天,窦哥一定会买来两根冰棍,一根是一毛钱的豆沙冰棍,是专门给我的,他自己则只吃三分钱一根的糖水冰棍。若放电影的地方再远一点,窦哥就借一辆旧自行车驮着我,在人群里找一好位置,把车子一扎,抱我坐在座垫上,扶着我整场片刻不离。若到了晚上,窦哥还舍不得我走,让我陪他一起睡,给我讲《三国演义》。从刘、关、张的桃园三结义到诸葛亮巧借东风火烧曹操连环战船。我说窦哥,你又没上过几天的学,你咋知道这么多的?窦哥说,是镇上来了一个唱大书的,每晚你只要给一毛钱,他就能让你听上三四个钟头。我说明天你也带我去,窦哥说你不能去,我说我咋不能去?难道你怕花那一毛钱不成?窦哥说根本不是那回事,窦哥说小孩去是不要钱的,主要是那里的卫生环境太差,地上不是鼻涕就是浓痰,满屋子里的好多人都在抽旱烟,空气中还夹杂着汗臭脚臭和呼出的葱蒜气味,我在里面是大气不敢喘,眼泪都被熏出来了。我说那你还去受那个罪干嘛?窦哥朝我嘿嘿一笑说,不就是想贩来给你听让你陪陪我么?再说,我就这么一个人,不读书没作业,这不是也干闲着么。
跟窦哥在一起的时间长了,才知道他父亲出事的原因。
窦哥的母亲对他说,那天凌晨他父亲在拾粪的路上,突然在地上捡到了一张10元钱的大票子,激动得当即跑回家,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把票子掏出来给她看,那得意的劲头简直比当上皇帝的感觉还美。当天肯定高兴得忘乎所以,才把危险的事都抛到脑后了。
八〇年的秋天,我到离家六十里地远的一镇上读书,由于回家路程较远,一般是两个星期才回家一趟,但每每回家时,我都先不进自家的门,而是找喜欢我的窦哥。
记得是某个星期六的下午,我一头扎进窦哥的屋里,顿觉香气扑鼻,见窦哥正在红烧一副猪大肠。我的味蕾被激活,满嘴的口水直往肚里咽,催促窦哥快点盛一碗出来解解馋。窦哥回身看是我,高兴地说,说曹操曹操到,我刚才还嘀咕着你呢,上次去学校到现在正好是对头两个星期,我就猜到你今天晚上来,这副大肠就是给你做的,放心吧,大肠里的油肥着呢,不会亏欠你的瘪肚皮的。
我对窦哥笑着说,窦哥你先把大肠盛一碗放在桌子上,我去一趟厕所,顺便松松裤腰带。待我回来时,见桌子上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猪大肠已摆上了。
我心里强按着性子,乘窦哥转身拿碗盛饭的时候,我风卷残云般地两三筷子就把盘子扫光了。待窦哥落座,发现盘如满月明光,愕然道:“你要慢些吃呦,大肠里面的油烫,我就怕你馋得慌,才没有用碗,用的是盘子凉得快一些,但仍然还是很烫的呦!”
然后窦哥起身,走到锅灶旁,又盛了一盘。他边吃饭边警惕地注视着我筷子的动向。虽说肚子里有了份垫底也确实感觉有点烫,但忍不住还是要动手。窦哥见状,忙把盘子端起来,转身出门用筷子不停地翻弄着盘子里的大肠,一口气连着一口气地使劲吹着,直到他认为不会再烫着我的时候才把盘子推送至我的面前。
香港歌星张明敏一首《我的中国心》唱红了大江南北的那年春天,我被县里招干成为一名政法干警,是一辈子吃定了“官家饭”的角儿,就当时的心情来讲,真如李白“昂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”一样的狂傲。午饭后,当我兴高采烈唱着《我的中国心》一头闯进窦哥的房间时,给眼前的一幕愣住了。只见窦哥正呆呆地坐在床边,右手的中指裹着厚厚的药棉,手腕处缠条绷带吊在脖子上。
我疾步近前问窦哥是咋回事,莫非你是跟谁打架了吗?窦哥悲苦地说,我跟猪打架的,中指被它咬掉了一截。我一听就不解地道,这世上只有狗咬人、马踩人驴踢人的,从来就没听说谁被猪给咬的,这猪的下巴颏比上颚短,更何况猪鼻子还凸出一些,在通常情况下是咬不到人的,除非你把手指头硬往它的嘴里搁。
窦哥耷拉着脑袋说,杀猪这两年多来我真是天天都小心的很,可前天有人给我提亲,说有个姑娘想相中我了,姑娘的父母也在暗地里观察过我,她们全家对我都满意。我想这真是件喜事,昨天下午杀猪时我脑子一分神,拔出刀时本来腾出的右手是插到猪鼻孔里,却不知道咋鬼斧神差地捅进猪嘴里了,突然感觉右手剧烈疼痛,我本能地使劲朝外一拽,这才看见右手中指的末梢那一截没了。
听了窦哥的这段话,我顿觉浑身一颤,头发都竖了起来,紧张地后退了两步,下意识地瞅了一眼自己的右手中指。问他道,找咬掉的那截立马去医院接上不行吗?窦哥摇了摇头,叹口气说,找是找到了,可已被猪给嚼碎了,拿到医院医生说已经废掉了。
此时,我已没了兴致将自己的喜讯告诉窦哥,便给他端了一杯茶,顺手搬个凳子坐在窦哥面前,说了些安慰的话。
我们哥俩聊着聊着,窦哥忽然把话题转到了《三国演义》里曹操的身上。窦哥说,你仔细想想《三国演义》里人物数谁最悲哀。我心中在想,《三国演义》我从小人书到整部小说我都看了好多遍,就连书中人物使唤啥兵器都了然于胸,我说当然是刘皇叔了。窦哥说为啥?我说刘皇叔一生都在梦想中兴汉室,但至死也未能如愿,岂不是最悲哀的人物吗?
“非也,非也。”窦哥向我摆了摆活动自如的左手接着道,“《三国演义》里最悲哀的人物是曹操。宛城之战张绣反叛,虽说曹操的长子曹昂战死、爱将典韦丧命,但都不及赤壁大战那场战役的失败最伤他的心。”
我问窦哥何以见得?这时的窦哥好像是来了精神头,说:“曹操不但是个大政治家、大军事家,还是一个能上马横槊下马诗的文武全才,当年他统帅北方号称八十三万的军队,帐下猛将千员,要剿灭孙权那区区三万人马,他只需剑锋一指,荡平东吴那可是张飞吃豆芽----小菜一碟。试想,曹操当时是多么的豪气多么的得意。可没成想,偏偏不知从哪儿刮来了东南风,转眼间无数的战船和将士灰飞烟灭,曹操为此还害了一场大病。你说曹操不是《三国演义》里最悲哀的人物吗?”
我眼睛直直地望着窦哥默不作声,心想窦哥现在是老母猪啃碗碴----满口是瓷(辞),厉害了啊!
接下来,窦哥说了一些饱含禅意的话更加让我吃惊。
窦哥说:“人生就是这么充满着不定和无常啊!你上一秒还是无比得喜乐,可在下一秒你的灾难就悄悄地来了。得意尚可但千万不能忘形,待脑瓜子清醒后迅速恢复到平常心,一定要战战兢兢地过好每一天每一刻,曹操难道不就是这样的情况吗?”
窦哥又说,他不同意母亲说父亲的死与父亲拾到的那10元钱票子有因果关系,但肯定地说,出事前父亲的内心一直会无比的兴奋。自己的一截手指被猪咬掉就是活生生的例子。
回家的路上,我反复揣摩窦哥的话,越想越觉得有深奥的道理。遥想东汉末年那一代枭雄曹操,统八十万北方之众,西望夏口,东望武昌,轴轳千里,旌旗蔽空,怀有统一华夏之鸿鹄之志。但天不遂愿,赤壁大败于周郎,丧失了在有生之年华夏大一统的绝佳时机,致天下鼎立三分,不能不说这是人生之无常。
喜欢我的窦哥,亦师亦友的窦哥,在我刚刚踏上仕途之路的当口,就给我上了一堂非常生动而又富有人生哲理的课程。我好像看见华容道上,曹操祈求关羽那可怜的眼神;想到了横在窦哥面前他父亲的尸首。当然,我也想到了窦哥那只残缺的右手。此时,我竟突然感觉脊梁沟深处似乎冒出了丝丝的凉气来。
窦哥是在告诉我,福兮祸所伏。人生之路还很长,且行且珍惜。
谢谢窦哥。
安徽凤阳法院 吴家宝
二〇一九年三月六日